作者:纪东妹
《手》是萧红唯一的一篇描写中学生活的小说,以萧红就读的中学“东特女一中”为背景[1],在对乡下染坊家庭出身的王亚明进城读书的艰难处境的描写中,充满了对下层人民苦难生活的同情,而王亚明和父亲的互动中则充满了温暖的亲情。《手》中反复书写了王亚明和父亲黑色的手,以及王亚明的父亲携带的白色毛巾。“黑手”和“白毛巾”两个意象形成了共同的隐喻。结局中王亚明和父亲走向朝阳的方向,然而故事中却埋下了许多通往悲剧未来的暗示。
一.王亚明与“黑手”
《手》开篇展示了富有冲击力的特写镜头:“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2]这样的手立刻使人产生无尽的疑惑和好奇:手的主人是怎么了?是生病了吗?那是不自然的颜色,是非人类的颜色,是疾病和死亡的颜色——令人想起张爱玲的《金锁记》中芝寿在恐惧中看到自己的脚的颜色:“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3]这样的颜色触目惊心,使人产生不祥的联想。但“黑手”的主人王亚明在初登场时的身体却是“蛮野和强壮”的,带有乡下人健康而强韧的生命力。她的“黑手”是勤苦劳动的印记,是家庭苦难的标记,到了学校里,又成了她在学校生活中处于“异类”地位的徽记。她的手和她的言行多次引来同学们的嘲笑,但是“不管同学们怎样笑她,她一点也不感到慌乱”,即使其他人嘲讽她,“她自己却安然的坐下去”。她有坚强的精神,仿佛若无其事般面对同学们的恶意,废寝忘食,用功读书,“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不能满足的愿望。”她的手和露出疲态的眼睛共同构成了对愿望的追求的象征。
故事初期的王亚明看似迟钝,在同学们的嘲笑中表现安然,毫不慌乱,但她并不是真的对这一切都无所谓,也不是迟钝到无法感受别人的恶意。在她父亲来看望她之后,她向“我”问接见室要不要钱的事时说:“你小点声说,叫她们听见,她们又谈笑话了。”可见,王亚明的内心也是敏感的,只要有机会,她也想尽量避免别人的嘲笑。可是很多时候她避免不了,她无法改变,她的染布技术不仅给她带来“黑手”的印记,还进一步使她无法融入学校的集体。有一次,王亚明用铁锅染了袜子,结果导致别人用锅煮的鸡蛋变成了黑色。面对同学的愤怒,王亚明提出去清洗铁锅,但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没82ea5a54e430852034651f5e8062cb04b1e56e50fc973c8868462a7ff887d6ca有道歉,以为洗干净锅就可以弥补(可能是因为没有钱买新锅,但更可能是出于穷苦生活影响下的惯性思维,完全没有想到还可以买新的),甚至自言自语地辩解:“哟!染了两双新袜,铁锅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从小生活在乡村的王亚明,不了解处理错误应有的交际方式。随便使用他人或公用铁锅的行为——“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也表现出了物權意识的缺失。这些不仅体现了王亚明缺少基础教育的背景,更显现出了传统农村与城市文明之间的隔膜。
但是,同学的嘲笑、排挤,校长和学校工作人员的冷漠,并不使王亚明因此厌恶学习、憎恨学校。故事中的“我们”都嘲笑王亚明,从她来的那一天开始;但是当王亚明要走了的时候,她却“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即使“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对王亚明来说,在学校里努力获取知识想必是幸福的。即使她很难掌握那些对别人来说很容易的知识,即使大家对她的态度不好,但是她却愿意对学校这个给她知识的环境、对和她朝夕相处过的同学表露善意。尽管王亚明所处的环境是冷漠的,但是她的内心却是温暖的。
老师和同学对王亚明的手的过分挑剔、嘲笑,的确显现出学校内的人情冷漠,但王亚明自身的缺点也是受到排斥的原因。萧红在塑造王亚明的形象时,把她勤奋、努力、善良的优点和笨拙、不懂人情世故的缺点结合起来,从而塑造了丰富立体的形象。萧红通过叙述者“我”对她的观察,不仅多次描写她各种各样的努力表现,还采用直接的心理感受表达出“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这些都显现出了对王亚明的欣赏,而王亚明难以改变的缺点则使读者看到了乡村底层人民融入城市生活的艰难。
二.王亚明的父亲与“白毛巾”
王亚明的父亲的手“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他的言行也同样成为学生们嘲弄的对象。他第一次来过之后“在课堂上,一个星期之内人们都是学着王亚明的父亲。”但另一方面,文中又多次强调了他的“白毛巾”,和变了颜色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暑假后父亲送王亚明过来的时候,“她父亲腰带上挂着的白毛巾一抖一抖的走上了台阶”;知道校长已经不让王亚明考试之后,“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以白毛巾的动态指代父亲的动态,“白毛巾”的意象似乎是父亲的某种精神内涵的外化。
从事染布工作的人随身的衣物很容易沾上染料的颜色,王亚明的个人卫生也有很大的问题,但父亲每次来到学校总是随身带着洁白的毛巾,是不是为了靠外在形象给自己和女儿争取尊严呢?故事中通过很多细节表现出父亲对王亚明的爱护。王亚明有两个弟弟,但父亲并没有因为“重男轻女”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如果他重男轻女,显然要为家里的男孩节省资金,绝不会支持女孩上学。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连自己的姓氏都“记了半顿饭的工夫还没记住”,而且家里有很多孩子的底层劳动者,能让女儿去学习,鼓励她努力,是非常珍贵的。他对王亚明说:“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因此,父亲的“白毛巾”与言行的细节结合起来,隐喻的是一个染布为生的劳动者对心爱的女儿的期望。他希望王亚明把知识从学校带回来,传给弟弟妹妹们,表现出了农耕文明下的底层劳动者对现代文明的向往。
故事中对王亚明的父亲着墨不多,但精炼的描写却展现出了浓浓的亲情,显示出了萧红的深厚笔力。在王亚明因为学习太差,不能参加考试,无法继续读书的时候,父亲没有表现出愤怒,没有责怪她,只是“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没有一句台词,仅仅通过面向墙壁的动作和不动的白毛巾,传达他内心复杂的感受——寄予希望的女儿没能学出成果,该是多么失望。但是他不仅没有生气,给她背来了毡靴,怕她冻掉双脚,而且还让王亚明戴着仅有的一副手套,自己在寒冷的天气里赤着手帮她拿行李:“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的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角落。”这个画面使人联想到朱自清《背影》中描绘的父亲背影,那种质朴的温情,在无言之中最是动人。
王亚明温和敦厚的性格的形成,与这样的亲人不无关系。尽管同学嘲笑她,校长对她百般挑剔,学校的工作人员也排挤她,但她并不放弃,甚至能以笑容面对嘲讽自己的同学们,不仅是因为在学校里得到了知识,也是因为在她的背后有温暖的家庭,有爱她的家人在支持着她,给她心灵的力量。萧红自身的经历在生母早逝、关爱弟弟妹妹等方面与王亚明有所相似,但另一方面又有强烈的反差:萧红家境虽然比底层好一些,但她却经常和严厉的父亲张廷举发生冲突。因此,萧红的作品中常见严酷的父亲形象的描写以及对父权制的反抗。[1]但在《手》中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温情书写:“父亲这一形象对于萧红而言,在其他文本中往往是粗暴甚至是可怕的,而文本中王亚明的父亲却是淳朴与慈爱的代表,这也恰恰不自觉的流露出萧红对于温情父爱的憧憬。”[4]
三.家庭衰落的书写和隐含的悲剧
《手》从王亚明个人身心遭受的摧残写到她的家庭的衰败,体现出萧红作品中常见的“整体溃败”的主题。王亚明的姐姐已出嫁,有很多弟弟妹妹,母亲早逝,生活艰苦,勉强供得起王亚明上学。而故事中的细节显示出,这个家庭还在继续走向衰落。
王亚明的父亲最初来学校看她时,发现她长胖了,还跟她说了家里的很多好事,如女儿走访亲戚、家里的猪长得更更胖了、王亚明的姐姐回家帮忙腌菜等,这些都是喜庆的事情,值得和她分享。但这之后,王亚明在春天万象更新的时候却“渐渐变成了干缩……那开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从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她的身体显然出了问题。但在暑假回来后,她在学校洗得有些褪色的手却变得更黑了,甚至黑得像铁一样,可见王亚明暑期在家帮忙进行染布工作。尽管身患疾病,还是不能休息。盡管如此,这时父亲还能叫来马车,送她来学校。而在故事的结局,却连马车也没有了:“她问她的父亲:‘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滴水成冰的冬天,父亲的胡子上挂着冰溜,可见他是从车站走来学校的。天气寒冷,路上有雪,难以前进,他为什么不坐马车来?他那么疼爱王亚明,难道不想让她坐上马车,赶快回去吗?这恐怕是因为她的父亲已经没有钱了,雇不起马车了。
在故事的最后写到,王亚明和父亲“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看似引向了光明,但却埋藏着深深的忧虑。王亚明得了肺病,咳嗽很厉害,家里每况愈下。王亚明向“我”借阅《屠场》后,从故事人物的死亡联想到自己母亲的死,不仅揭示了家庭的悲苦过去,可能也暗含着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忧虑。她不能继续读书,回去还要帮家里劳动。她的家庭衰落到这种地步,能负担起看病的费用吗?王亚明的未来真的是光明的吗?最终王亚明只是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走向朝阳的方向并不等于她的问题解决了。看似光明的场景和文本中的悲剧线索形成一种张力,真正的结局其实落在“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上。这种痛或许暗含着出身于衰败家族的萧红对王亚明的生命之痛的深切共鸣,对她的未来的深沉担忧。王亚明对知识的追求化为泡影,温暖的家庭可能在贫病交加中走向更加苦难的将来。由此可见,《手》的文本在种种细节中,传达出说不尽的悲剧意味。
参考文献
[1]季红真《萧红全传:呼兰河的女儿》,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
[2]萧红:《手》,《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
[3]张爱玲:《金锁记》,《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1917~2000)第一卷》,朱栋霖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51页。
[4]刘伟平:《萧红〈手〉创作中的分裂》,《文学教育(上)》,2016年7月,第73页。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