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纪念
——怀念陈子彝老师
南洋中学校友会京津冀分会 57届 陈无忧
父亲问我:“你们南洋中学有位陈子彝老师,教语文的,教你吗?”我茫然地回答:“教我语文的老师是邵子敬先生。”一九五四年我从市中心的光明中学初中毕业,考到郊区的南洋中学,从局促拥挤的围墙里出来,突然来到开阔敞亮的环境中,感到无比的新鲜和兴奋。常徜徉流连在树木扶疏的花园里,潮涨潮落的小河边。初来乍到除了适应崭新的环境,其他的一切都未进入我的视野。陈子彝老师,何许人也,一概不知。父亲也就此打住,问话不再往下继续。
五五年那个难忘的九月。我升高二,开学那天语文课,进教室的老师,是位个子不高,但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老教师。他在黑板上写了三个洒脱漂亮的粉笔字“陈子彝”。他说,我叫陈子彝,用彝字做名字的人很少。彝有两种解释。古代青铜器中有彝,盛酒用的;云南有个叫彝的少数民族。彝字中的米字边上可以用“分”,也可以用“绞丝”。我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新来的老师。先生已年近花甲,花白的头发,打理得十分服帖,一脸可掬笑容,一口吴侬软语,一副老花近视两用眼镜,一派慈祥和善的神态。一套西装还配上领带,十分得体精神。南洋中学是所老学校,老教师多,虽然解放了,但老师的衣着还都坚持着自己的穿着习惯,还有的常穿长袍呢。像陈老师这样穿着规矩整齐的还有好几位。我敲定他就是父亲一年前问起过的陈老师了。
陈老师打开点名册,一个一个地点着学生的名字。叫到我,他问,陈海量是你的父亲?我红着脸答,是,声音轻得如蚊子叫。有几位同学转过脸看我,我更觉芒刺在背。五五年八月底,父亲和几位上海佛教界的前辈,被邀到北京参加中国佛教协会二次代表大会。不久消息传来,他们被打成反革命集团,此时正在接受和尚尼姑以及还了俗的和尚们的批斗围攻。五五年耶稣教,天主教都有反革命集团被破获,一视同仁,佛教界也不能例外,父亲他们便挺在枪口上了。我们全家都为父亲的处境担忧害怕,惶惶不可终日。此时陈老师还不知道北京的事,当众提起我的父亲,怎不令我诚惶诚恐呢。
九月下旬学校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交给我一个上面的通知,要我去参加在大光明电影院召开的批判大会。那天,我像一只小老鼠,躲在大光明的角落里,竖着耳朵听着台上慷慨激昂的揭发,承受着口号声的山呼海啸般的冲击。所庆幸的是父亲他们本人不在现场,没有像后来文化大革命那样被拉出来打倒示众,这一点倒是彰显了佛教徒的慈悲。第二天,有同学问我,昨天怎么没有来,还告诉我,语文课没有上,另外一位叫薛志英的同学也没有来。大概我们都在一个会场里,没有碰面而已。接着我们被抄家搜查,尽管没有搜出电台机关枪,却抄走了大批父亲的手稿和信札。接着父亲的著作被列为禁书,反革命的罪证,大雄书局的书被上海佛教协会的人搬上老虎塌车运走了。
自此,我知道我已被打入了另册,头顶上有了铁锅金钟罩,脸上刻着阶级烙印,成了低人一等的贱民。读书讲话,活动交友都步步小心。自惭形秽,自卑自艾到了顶点。但有几位同学,不以异类相视,与我成了挚友。五六十年过去了,大家都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也识尽了人间的愁滋味,都已垂垂老矣,虽与黄心钵,秦鹤龄,潘祖钺,秦根根学友分别定居在北京,上海,湖南,湖北,天各一方,但仍鸿雁长飞,鱼龙潜跃,电信往来,终年不辍。这是超乎阶级的交往,是真情凝结的至交,是前世交好的缘分。虽然因为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理由,让我主动地不与子彝老师亲近,甚至上语文课时也很少与他目光相遇,我不想给他惹一些不便,但我却精心地聆听他的授课,传授的知识,并深深地印在记忆深处。我也发现我的作文后面的评语总是有长长的一段,比别的同学多了一截。南洋中学红楼下,花园的篱笆边,有一排黑板组成的长长的黑板报,上面发表着师生的习作。一天,我在浏览,正巧陈老师也在。他走近我,轻声地问我:“你父亲有消息麽?”我摇了摇头说,没有。陈老师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有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此时陈老师不知道父亲正被关在车站南路的看守所里,那里关着未决的重大政治犯。结他们的案,竟拖了三四年,大跃进的五八年,在社会主义好的歌声中被判重刑,流放青海,服刑劳改。陈老师当时询问我父亲的声音,口气,眼神和欲言又止的嘴角,永远停留在我的脑海中。闭上眼睛,常常会浮现出来,这大概就叫做刻骨铭心吧。
秦鹤龄,闻圣国,祝延炯他们是五一年进南洋中学的老学生,有一肚皮的南中的掌故。他们告诉我,老校长王培孙先生十分重视师资质量,名师才能出高徒,延聘了多位重量级的教师。陈老师原是东吴大学,云南大学的教授,他就是老校长请来的撑起南洋高质量的擎天柱之一。还介绍说陈老师是沪上著名的书法家,校徽上南洋中学四个字和图书馆的匾额都出自陈老师的手。南洋中学图书馆的藏书在上海的中学中是数一数二的,陈老师一边进教室上课,还一边主持着图书馆的工作。
后来我也当了教师,知道“上课”背后有许多条条框框制约着。陈老师讲课却常有突破,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师生交流,终身不忘。一次讲到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他在黑板上写了“父,子,孙,曾,玄,来,昆,仍”八个排序,说,后代子孙都是有名称的。一位好事的同学问,仍孙的后面呢?老师说,后面没有了,就是有,也像上海人讲的是末代灰孙子了。小得如灰尘一样的子孙,只好给他们编个号,叫若干世孙了。又一次讲到惩治贪官污吏,数明朝最为严厉。捉住贪官,处死剥皮,在皮囊里塞进稻草,放在接任官员的大堂上,与其一起上班审案,以儆后效。听得我们毛骨悚然。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还延续这种治贪法律,不知有多少人要剥掉身上那层人皮,肚子塞进稻草。他讲“寒”字,一个人在房子里,身上盖了草,身下也垫了草,还不保暖,身下还结了冰,表示十分寒冷。他把甲骨文,金文,大小篆,隶书,草书的寒字写了一大排。看得我们口呆目瞪。他说我们的字写得不好,他在家里批阅作文时,有朋友来,就把作文本子盖起来,免得贻笑大方。因此他常给我们教书法方面的常识。介绍叶圣陶作品时,他说他与叶圣陶是苏州草桥中学的同学,叶比他高二级,读初三,陈老师读初一。后来的经历也相仿,都去过日本,回来都教书,是很要好的朋友。陈老师见闻广博,学问精深,旁征博引,闳中肆外,信手拈来,引人入胜。这些教学花絮,令人铭记终身,受益匪浅。
南洋中学历来重视学生的素质教育,讲究全面发展,曾培养出许多足球,篮球名将,五六年还获得过上海市中学篮球联赛冠军。班班都有足球队篮球队,我们班也有,陈维敏,闻圣国,郭华乐等同学去请陈子彝老师为球队命名,题写队名。陈老师欣然命笔,写了“乔松”二字。那时我已是个篮球的痴迷者,校,班球队每场比赛,我都到场。我又矮又瘦,不是打球的料。可在场边上摇旗呐喊,加油助威还是十分给力的。老师书写的“乔松”二个苍劲豪放的隶字做在球衫上,很是威风,实在令人羡慕,眼红。闻圣国问我,你要不要也做一件?我求之不得,也做了一件,被冠以五号。人,长大长高了,球衫没有跟着长,那件印着陈老师字迹的背心,我一直珍藏着,带来湖北。后来发表文章,还用过“乔松五”的笔名。
五六年我们上高三,语文老师又换成了邵子敬先生。听人说子彝老师被调到新成立的上海第一师范学院去了。陈老师教了我们一年,我们竟成了他教中学的最后一届学生。我们有幸成了他的中学的关门弟子。以陈老师的才华和能力教我们中学生,是有点浪费。他学富五车,书画篆刻,甲骨钟鼎,文字修辞,无所不精。他曾留学考察日本,创造了图书分类法,十进分类法,图书编目法。这些方法至今还在沿用,也是一些高校图书馆专业的教材。他的许多书画作品,至今还在拍卖畅销。他更是沪上的篆刻大家,受到许多名家名人的追捧,鲁迅的许多印章也出自他的刻刀。难怪我曾看见过陈老师的指甲有几个是异型的。功夫之深,可想而知。他调去师范学院,应是情理中的事了。此后就没有了陈老师的音讯。
说来也有缘,后来我竟得到了一些关于陈老师的消息。叶书宗先生是我的表兄,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为人善良诚笃,是父亲出事后少数几家还来走动的亲戚之一。文革后期,我回沪探亲,正巧遇到他来家看望母亲,得知他在上海师范学院工作,我就问他是否认识陈子彝老师。他说,“认识,我们同在历史系,四清运动,人人下水,他曾说过,在你们南洋中学教过书。”他告诉我,后来陈老师当院图书馆主任,这是他的本行专业,他兢兢业业全心身奉献给师院图书馆的建设,成绩卓著。可惜文革开始时就遭冲击,精神受到了刺激,六七年即病故。计算起来,那时子彝老师已经年逾七十,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但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连一位古稀老人都没有放过,真是在劫难逃。晚年遭厄运,飞祸从天降。这个年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劫难,是中华民族的噩梦!如果起初就对知识分子慈悲“一眼眼”,手下稍微留点情,中华民族大概早已雄起在世界强国之林了。子彝老师早早离世,实在令人扼腕痛惜。
我的父亲早年跟随弘一大师学佛,深受大师的器重和提携。大师的挚友,著名的教育家夏丏尊先生更赏识家父,他们成了忘年交。夏丏尊笃信佛教,临终时父亲还去助念,送他往生西方。夏丏尊与叶圣陶是儿女亲家,因此父亲常与他们往来。子彝老师早年曾入章太炎文学院深造,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受老师的影响,他通读大藏经,研究佛学,精通佛法,并有《心经显诠》一书传世。父亲与老师同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与夏丏尊,叶圣陶,丰子恺,子彝老师等,信仰相同,时常往来,切磋佛学,应是情理中的事了。现在父亲与子彝老师都已西去,说不定此时他们正在西方极乐世界,莲池会上,两盏清茶喜相逢,回首多少事,都在笑谈中了。
往事已经过去六十年了,我在北京,怀念子彝老师。时间和空间都显得那么的遥远。缅怀师恩:幽思黯黯,皓月当空,孤影在壁,万籁俱寂,此时相望不相闻。除了手中的一杆秃笔,胸中的一瓣心香,还能有什么呢?
子彝老师,学生怀念您!
2016年3 月